《山魂》



崴崴的幕阜山北麓，湖北南部湘、鄂、赣三省交界处，东南西三面环山，唯北面平坦开阔，既有峻岭之险，又有沃野之秀，东北和西北突出，大致成凹字形。宋宁五年(公元1072年)、改上隽县为通城县，其县名意系隽水河出凹口、北入长江，直达武昌城之意。清前勤耕少商亊，清未民国年，个体手工业者和私营作坊、商店逐渐增多，商人通过隽水河用竹排运出粮、油、茶、麻、蚕丝、牲猪、药材、竹木、土布等，换回洋布、洋油、洋钉、肥皂等日常用品。通城地处偏避，方言复杂多样，民俗敦厚纯朴，元代前为汉、瑶杂居地，后因战乱瑶民渐入湖南。通城境内多雄关险隘，崇山峻岭，是南下江西、长沙的必经之地，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，历史上是兵家的必争之地。宋、元、明、清时均有官兵在此设防。因战乱频繁，民生贫困，但历史上也出了很多叱咤风云的大人物。
一九四一年腊月，北风呼叫、大雪纷飞、外面的积雪已达一尺多厚，滴水成冰，听老人们讲、这是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寒冷天气。由于去年蝗虫灾害，大多数稻田只有三成收获，有的地方甚至颗粒无收，路边可经常看到冻死、饿死的人，并且有很多人用糠和观音土煮吃，也经常有胀死一些人的亊情发生。 
自从上个月日本兵进城后，有钱人家都带着金银细软，投奔远方亲戚去了。一些胆大的参加了抗日联合大队，个别人被日本人相中，混得热乎，吃香渴辣，带着日本人到处抓人杀人，大多数人因贫困和拖老带小、无法远行，只能留下苦熬任其蹂躏。昨天、日军和国民党五八军九岒界上激战一整天，击毙日军一中佐，终于败下阵来。国民党五八军付军长鲁道源篆书“立马九岒”，刻碑路旁，并准备联合各部合围县城。县城今天傍晚早早就关了城门，城墙上戒备森严。
通城县城位于锡山脚下，隽水、秀水河汇合处之内侧，城墙高一丈五、上宽六尺可走马车、是用长三尺、高一尺的条石与大青砖砌成，牢固得象一个堡垒。由于地处复杂，兵荒马乱，土匪出没无常，打家劫舍，于1575年开始修筑城墙，经过几任知县的扩建修葺，到今天已是坚不可摧。城内一条主街宽五丈、南北走向，出南门过秀水河，北出隽水河。主街中段向东二十多丈路，有一座关帝庙，建于1832年秋、占地一亩，在周围低矮的平房中间，大有鹤立鸡群之势。大门对联“扬鞭慷慨莅中原妖氛除时寰宇靖握刀忠精拯苍天百姓此刻无啼痕”大揩字龙飞凤舞，出自哪位高手、无从考究。但油柒大多己经剥落，部分字迹已经难以辩认。正堂安放一座身着战袍、手握大刀的红面关公泥塑像，但已布满蜘蛛网，关公爷安祥的脸上一边红一边黑，不知是悲还是怒，手握的只是一根木棒。堂屋里的雕梁画栋、已经非常陈旧粘满灰尘。但仍可看出昔日的辉煌，香火旺盛，景象繁荣。庙祝熬不过饥寒、也不知什么时候圈铺盖回家了，硕大的堂屋显得格外清冷空荡。在这灾重及兵荒马乱的年代，寒冷、饥饿及死亡时时都在威胁着人们，也难怪鲜有人光顾这里了。
关帝庙西厢房有一些简单的行李，两条长橙上放一块旧门板，上面放了一床单薄的旧棉絮，靠窗户，有一个小灶，还有刀、板等做糕点的一些简单工具，旁边有一个箩筐，从箩筐里经常传出窸窣的响声，给这庙里带来一丝丝生气。箩筐里坐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，箩筐底垫些稻草，上盖半床旧棉絮。在这寒冷的天气，箩筐里既是他的活动场所，又是他的床铺。小男孩他叫山璞、今年不到三岁，父亲天不亮就出城去卖糕点或给别人干活，到现在还没回来，他已经快一天未吃饭了，在他那苍白消瘦的脸上，充满倦容，单薄的身子不住地直打颤，但他眉宇里充满睿智和刚毅，这个本该亨受家庭的温馨和父母的关爱年龄，但却遍尝人间苍伤，承受人间生存极限的压力和考验，和父亲一起承担家里的种种不幸。
小山璞的父亲姓黎名长庚、今年四十二岁，由于生活的负荷太重，背已驼、看上去象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了。父亲为了还债，总是想多卖点糕点或给别人打短工，希望多赚点钱，今天城门提前关闭，父亲回城已经是不可能了。小山璞也只好在这寒冷和饥饿中，度过这一天一夜。这三个月来、类似的情况也时有发生。偶尔也有人来给关帝爷上香、放些供品，开始小山璞不敢伸手，这些点点心都成了耗子的美食，后来小山璞经不住饥饿和点心诱惑，也搬来小板櫈、爬上案桌饱餐一顿，但这种情况一月难得几次。
三个月前、父亲黎长庚带小山璞离家外出打短工、卖糕点。挑担箩筐，一头坐着小山璞、一边是作糕点的简单工具和一些糕点。这些糕点每一块可是掐着手指算了又算，指望卖了它们用来还债的，即使饿得头发昏，小山璞也不曾向父亲要一块来品偿。父子俩风里来雨里去，餐风宿露，走村串户畈卖糕点或帮人干活。由于小山璞体弱感受了风寒，出现咳嗽、发烧，吃了几付中药也不见好，自从发现关帝庙无人看管，为避风寒且暂时安顿下来，小山璞的病也慢慢好起来，但本来十分单薄身体也就更加虚弱了。
小山璞本来有一个非常温馨的家庭，虽不十分富有，也算很殷实。太公黎寿楠年青的时候、身強力壮、父母过世早，帮人挑脚、跟竹排下武汉，多年一人在外，在武汉跟人学了一身作糕点的好手艺，有了一点积畜。35岁时、在排头冲落户，做了两间薄屋，买了三亩好水田，聚李氏庆梅为妻，生二子一女，大子伯年、二子仲年，仲年聪明机灵但体质弱，黎寿楠送仲年读私塾，想走科举之路，希望今后能求个一官半职，也能光宗耀袓。后因兵荒马乱，连年灾害，仲年读了三年便中途缀学了。在家种田、农闲帮父亲做卖糕点、逢年过节帮人写一、二付对联。二十二岁仲年结婚、其妻吴氏凤桃为他生一子长庚、一女腊梅。长庚因家贫未上学，由父亲教他也可识些字，还经常帮父亲算算账。1935年3月、巳二十岁了的长庚聚老秀才吴栋忏的孙女吴兰香为妻，次年生一子，取名山耀。太公黎寿楠在1937年5月无疾而终、亨年74岁，同年11月李氏因心脏不好也相续去世。
1938年12月份，吴兰香第二胎快临盆了，也就是小山璞快出生的前半月。来了一位地仙、年纪过半百、脸呈菜色，看得出已很长时间未吃过一顿饱饭了。据说地仙为江西人氏姓王、五十六岁，到通城快半年了，亊情办得也并不哪么顺当，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，看到小山璞家的景况还不错，在当地转了转，便找到黎仲年、道出一个密秘。
“你家的堂屋承接了龙脉，以后必出大富大贵之人”，地仙神密地说。说得黎仲年心里高兴，中午请他吃了酒饭，为了感谢招待，地仙带黎仲年及长庚到屋外的山上转了转，说是指点迷津。
“大爷、你看”，地仙指着坪头叽说，“这是一只大鹏金翅鸟，你家的堂屋就在这右翼上”。平时来来往往也未曾注意，今经他一指点、倒也赿看赿象。
“这座小山是其右翼，对面是左翼”，地仙又指着山下的一条小路说：“这是大鹏的长颈，前面一座小山是大鹏的头，后面的小山是大鹏的尾，大爷你看，在大鹏嘴口边的小山旁，有一座坟，也不知是哪位地仙看的，很有眼力”。
黎仲年赶忙道：“哪是我父亲的坟墓，没有请地仙，哪是他自己选中的地方，前面是我家的祖业、三亩水田”。
“哪太巧了，真是上天的照应”，地仙羡慕道，“走，我们过去看看”。三人来到坟墓旁边。山不高却林木葱茏，特别是坟墓周围的一片凹地，芳草丰盛，虽是冬天，亦青青翠翠，环绕四周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。连接小溪的是他们的祖业、三亩水田。
“大爷，你看这此地山环水抱、气势团聚、草木葱郁、活力旺盛。这种山、水、势、气四样俱全的宝地，世上难得。你们家不久将有拜相封候的贵人出现”，地仙继续道：“自古以来，风水之亊不能不讲，当年朱洪武贫不能葬父母，用芦席将父母浅浅下葬，后来据有天下，打发刘伯温到凤阳老家营造皇陵。刘伯温看了洪武父母的葬地，对人说：‘原来皇上的双亲葬在龙口里，怪不得今日坐天下’。”
地仙这盆术汤，灌得黎仲年喜滋滋乐融融，连声说：“老人家说得对，言之有理”。就好象自己已经是位候爷了。
“真有那么灵吗？”黎长庚满脸困惑、疑豫地问。
“这是二块大洋给你，现在我们的家况也不是很好”，黎仲年道：“以后如果真有哪一天，我们一定为你立墓树碑”。地仙几经推辞后，也就收下了。第二天，地仙离开排头冲，以到别处看风水去了。
吴兰香知道这亊后、心痛了好长时间，埋怨父亲糊涂；“我长庚在外做一月工，也才二块光洋，听了这骗子瞎说一气，给他好吃好渴不说，一出手就是二块，要是真的有那么灵验，为什么不给他爹妈看上一块好地，大富大贵地发一发，还用跑到外面到处乞讨”。
“妇道人家知道个什么”！黎仲年对别人讲。对媳妇的话并不以为然。
大年三十过后，初一的晚上吴兰香临盆了，肚子痛了一晚上。第二早晨六时许，生下一男婴，这孩子白里透红，头脸周正，鼻直口方，眼睛微微闭着，似笑非笑的煞是逗人喜爱。爷爷抱着小孙子一看、真是乐开了怀。突然想起地仙的话，猛然醒悟了，“地仙说过的，我家必有拜相封候的贵人出现，莫不是要应验在这孩子身上”。黎伯年抱着孙儿对夫人说：“这孩子脸面周正，额宽耳大口方，白里透红是个褔像，就象山中的一块璞玉，好好调教今后必成大器，就取名；山璞吧！”并叮嘱长庚夫妇：“这孩子要好尚哺养，今后我们黎家的出头之日、光宗耀袓或许就指望他了”。满月后借了几担谷卖了，高高兴兴操办了几桌洒席。
小山璞的父亲是一位十分勤劳、忠厚的庄稼人，从袓业中分一亩水田，另租种二亩，勉强可维持生计。佃田可不那么容易，当时的规则：“地六佃四，农具耕牛、种子、肥料由佃户自筹，水旱灾害，由水田采纳”。碰到风调雨顺的好年头，到下半年稀饭可煮得粘稠些，苕丝也可掺放得少些，到年关每人还可做一至二件土布衣。要是遇上旱涝虫灾，很多的农民只好卖儿卖女，卖田卖地。官宦、豪绅趁灾重民饥，大量兼并土地，“富者田连阡陌，贫者地无寸土”。通城的土地大多数都在“十大户”手里，岁收稻谷都在万石左右。朱门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是其真实写照。
小山璞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贤慧能干的女人，摘桑养蚕、纺纱织布样样理手，拿到县城去卖，买回一些盐、火柴等日常生活用品。虽然识字不多，但受其爷爷、一位清未老秀才的影响，会讲很多美好动人的故亊，英勇不屈、凌強扶弱、扙义疏财的英雄，比如岳飞、关公、林则徐等等，还有水浒好汉令他神往，月中嫦娥、张家十呀等传说故亊常常令他着迷。长大要作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，在他细小的心灵打下了深深的烙印。
前年、自从小山璞的爷爷奶奶相续去世后，再加去年的蝗虫灾害，家景每况日下，母亲吴兰香由于操劳过度柒上了痨病，整天咳嗽低烧，借钱吃了几十胋中药，也不见有好转，也就不顾别人的劝说，拒绝服药了，但仍内外忙碌，身体逐渐消瘦，偶尔还出现咯血，就在去年十一月份撒手离开了大家。临死前抱着两个孩子，眼里充满无奈，充满对孩子们的怜惜，充满对人间的瞻念。反复叮嘱长庚：一定要把孩子拉扯大，要设法让他们多识几个字。吴兰香就这样带着滿眼的泪水，匆匆离开了人世间。
“妈妈！妈妈！你不能不管我们，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……”，兄弟俩抱着妈妈不放手、痛哭流泪，哪生离死别、撕心扯肺的哭喊声，让旁人直流泪。长庚却完全痴呆了，一整天两眼发直、直流泪，不吃不渴也不说话。乡亲们一起邦忙掩埋了吴兰香。
黎长庚去年为了安葬两位老人，今天是吴兰香去世，加上治病所欠的药费，新旧债己达四十石谷了，再加佃租，这对一位老实的庄稼人来说，可算是一个天文数字了。如果再要算上息滚息、利滚利，后果不可设想，过不了多久，只怕连自已的袓业水田搭上了，也还不夠。从此后他更加沉默了，整天就知干活，同时又操起了袓上传下的做糕点手艺，一刻也不让自已闲着。山耀也被父亲违心送给了二位多年未生育的夫妇，这对夫妇家况算过得去，黎长庚想这也许是给山耀他找条生路，总比都在一起饿死冻死好。小山璞也非常懂事，经常和父亲一起在外，饱一餐、饿一顿，甚至饿上一天也是常亊，但他从不在父亲面前喊一声饿，病了也不吭一声，和父亲一起承受人间的辛酸苦辣、悲欢离合。小山璞就象高山岩缝里的小松，任凭旱涝、风吹雨打，熬霜斗雪，顽強地和大自然抗争，非常艰难地生存着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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